忍 俊 不 禁

姜老太的老伴因为心脏不好住进了镇上唯一的医院，五楼内科病房里。他们的儿女都在外面打工，能做到的只是每天打一个电话，问问老爸的病情有无起色，短的就像兔子的尾巴，冷静的例行公事。姜老太就来来回回地在医院出入，一日三餐，送饭，侍候用餐，收拾停顿，回家，这个两点一线是累惨了她，肥胖的身躯走不到一百米早已气喘吁吁，再加上带着那个湿漉漉的口罩，她感觉到呼吸困难，所以走到电梯门口，她就迫不及待地腾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把口罩扯到下巴底下，贪婪地吮吸几口弥漫着浓烈的药味的空气，负担着两个沉甸甸的长口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突然，电梯门口上方的一个电视模样的机器里面传来一个女的声音“请佩戴口罩”，吓了她一大跳，她四处看看，周围站着的一个敦实的中年男人，一个描眉画眼的姑娘，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人，人都口罩戴得端端正正，想来那个提醒戴口罩只是针对自己了。她本来不想理她，你没看见我手里提着东西吗？你没看见我一个胖老太太都被捂得透不过气来吗？病毒不是控制住了吗？她继续喘着气面无表情地立着。电梯到八楼了，迟迟不下来。那个女播音员真是管得多，她继续不依不饶地说:“请佩戴口罩，请佩戴口罩……”，她要一直说下去，非说的不遵守规则的老太太缴械投降，不然决不罢休。老太太恼了，踮起脚尖，睁大眼睛，似乎想看清是谁藏在里面饶舌，她粗声粗气地说，得了吧，你歇歇吧，谢谢你好意，我老太太知道了，到病区里一定戴好，现在，求求你高抬贵手，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再戴下去，我要憋死了。我死了，我的老头子你来服侍吗？我的儿子女儿都有房贷要还，都有孩子要用钱，我一个老婆子早就活够了。可她不咽气咋办？还是得负起责任呢。她越说的起劲，电视里的女的越劝得厉害，一点都没有闭嘴的意思。旁边的中年男人憋着通红的脸说，她听得见你说话吗？老太太。姜老太说，她为什么听不见，她跟我老婆子一样聋了不成?她听得见的，就是不好意思大庭广众下通融我，还是逼我就范。哼，没门。我一辈子过的桥比她走的路都多，我会服她一个黄毛丫头。那个描眉画眼的姑娘微微躲到一边，忍俊不禁。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却笑得弯着身子说，老姐姐， 你这是笑死人不偿命哪。哪里有什么人在里面说话，只是一台机器，录了音，量体温和提醒戴口罩的机器，你就是说的太阳下山，她都不会放过你的。

不对的，姜老太极力反驳，我前天忘记带口罩了，她一个劲提醒，碰巧我心情好，眉开眼笑地解释了一通，她就好心地布催了，她听得见的。今天她肯定是没吃饱，或者挨了骂，所以她较真起来了。她听得见的。她不嫌弃我一个老婆子，肯低声下气地说话，其实也挺不容易的。我，遭人厌弃的，路上的狗都追着我狂叫 ，主人装聋作哑的。

老太太，老太太，你是寂寞惯了。那只是个机器，她永远不会嫌贫爱富，她永远也不会惜老爱贫，她只是个冷冰冰的机器，别人安在这里，她就是个喇叭，拔了电，或者撤除了，她就消失了。

是的吗？我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老婆子。我以为有人在里面说话呢。说着老太太腾出手把口罩拉得严严实实的，果然那个女的看见了，她沉默了。

电梯下来了。周围积聚了不少人。都被这个胖老太逗得开怀大笑。那个中年男人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用手指着老太太说，你呀 ，你呀，你把人笑死了。

描眉画眼的姑娘捂住口罩，全身颤抖，身子里仿佛藏着巨大的能量，一拉开关 立刻炸得火花四溅。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却憋着不笑，面壁沉思。

电梯门慢慢地关着。最后一个挤进去的姜老太对着显示屏装模作样地立正，然后调皮地学着年轻人的腔调拿声拿调地说，拜拜了，一会儿见，老朋友哇。

电梯里爆发出一阵阵大笑，连后来的不知情的人们也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姜老太也笑得口罩一鼓一鼓的。她没有一丝取下口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