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15日，92岁的国际政治及美国研究专家Z先生，发布了一篇短文：《国际问题研究的反思》，点出了当下我们谈论国际事物时，常见的五大误区，包括看问题的角度、习惯思维等。

不得不服，老太太看得太透彻了。

特殊情况，无法发布全文，这里大致转述一下Z先生的观点，以及我自己的一些体会。

一、见国不见"人"，目中无“人”

论述的基础都以抽象的"国"为单位——地缘政治、大国博弈、"国家利益"等等。似乎国家是一个抽象的物件，有时等同于一个Leader的所思所想，很少考虑每一个国家是由千百万个体活人组成的，他们有自己的意愿和利益。特别已经是公民社会的国家更需要眼睛向下。

在我的印象中，“国家至上”价值观之初见端倪，大概自2019年10月，《大秦赋》热播后更是愈演愈烈。Z先生未评判此价值观的对错，只是指出它的一个弊端：

在基础认知上容易忽略“以人为本”的大前提，目中无“人”，导致在国际政治的讨论中，人道主义的缺席，显得冷酷。

Z先生下面这段话，我在某个微信群里切身体验过：

奢谈地缘政治、大国争霸、历史恩怨等等，而心中没有生灵涂炭、千百万人流离失所、人类智慧和劳动的结晶毁于一旦的残酷现实；无视加害者和受害者这一基本是非。

尽管学识渊博、貌似中立，至少客观上起到为屠夫辩护的作用。这就是目中无"人"（不论是哪国人的生命）的惯性思维。

Z先生认为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以大狗熊头子为代表，胜负观还停留在农耕时代的以领土为中心，完全落伍于以经贸竞争为主的工业文明、信息时代。

二、重视外交，忽视内政

关于此点，Z先生自我反思，有个切身的认识转变过程∶

她本人的著作《战后美国外交史》的总绪论中结尾称，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雅尔塔格局还会继续。然而此书刚出版，即发生东欧、苏联突变，雅尔塔格局轰然解体——这不是由于战争或外部因素，而是因为内部变化，使一方原有的制度难以为继。

这一现实证明了，世界格局的变化不一定由战争决定，而可以来自主要国家内部的变化。

那个扩张成性的大熊，发出以二十年为期的豪言壮语，若是二十年中着眼于改革内政、改善民生，而不是对外扩张、恢复霸权，今日狗熊国当有新面貌，对本国、对世界都会是福而不是祸。

三、大国主义

只见大国博弈，忽视小国的存在和诉求——仿佛只要胳膊粗拳头大，别人就理应俯首帖耳、逆来顺受。

例如在2022年初的这场战争中，网上最常见的为大狗熊辩护的论点是所谓"历史渊源"，"北约东扩"逼俄太甚，俄有安全考虑云云。

Z先生对此的质疑非常简单：

但是追溯历史为什么止于上世纪 90年代，而不再往前推一步？

从沙俄到苏联，对波兰等东欧国家的侵略、瓜分和压迫（包括令人发指的卡廷事件）不也是历史渊源？

大狗熊的"安全关怀"应予照顾，那东欧国家的安全呢？

——单方面强调"北约东扩"对俄心理上的威胁，并且说成是美国的主动，而不考虑东欧国家的处境和主动的强烈要求，就是出于只着眼于大国博弈的思维。

90年代初，Z先生也持不赞成北约发展太快，逼俄太甚的观点，当时主要对熊的转型前景过于乐观。老太太说，自己也未能免俗，继续冷战以来关注大国博弈的习惯思维，而未把刚获得解放的东欧国家考虑在内。

再者，人民的幸福不与疆土大小成正比。

人民需要的是安居乐业、基本人权与尊严有保证，而不是万方来朝的虚荣。这个虚荣，并不仅仅存在于上位者，而是广泛地深植于很多人的脑海中——比如那首脍炙人口《精忠报国》。

何惜百死报家国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来贺

可悲可叹的是，在中文互联网上，大批网民都不自觉地以野心家的是非为是非，不知不觉顺其思路评论兴衰成败。

再再，大国排行是国际关系之必然吗？

"修斯底德陷阱"、所谓"老大"、"老二"云云，都以GDP为标准，如果以人民幸福为目标，如何衡量"老几"？

几十年前，英美之间的霸主交接，第一次成功地避免陷入“修昔底德陷阱”，今后的世界是否依然必须通过斗争产生一个脾睨群雄的超级大国？这都是应该摆脱陈旧思维，换一个角度考虑的问题。

四、美国中心论

中国的精英多轻视欧洲，特别对于"欧盟"这个伟大创举及其背后的政治智慧、对世界和平的意义，认识远远不够。

谈及"西方"发达国家时，往往只看美国，无视欧洲及其他国家，或者实际上把它们都视为美国的附庸，一切举动都听命于美国，至少是美国在背后操纵。以至于在当前这场战争中，欧洲人唇亡齿寒，自发地同情和支持乌克兰也被视为背后为美国主导。

然后在网络上同一批人口中，一边确信美国已经衰落得一推就倒，一边又以阴谋论的思维确信美国无所不能，是一切国际事件的台前幕后操手……这种矛盾常常同时出现，而发言者丝毫不觉得违和。

五、缺乏独立、超脱的身份

2015年9月，Z先生开设公众号的第一篇文章就提到：

“有人钟情与向上进言、喊话，这正好是我绝不会做的。”

然而有些网友包括学术界，发声者往往把自己代入决策者，或是庙堂之上的角色，至少是建言献策的"谋士"。

很多时候大家忘记了，网络群聊也好、学术研究也罢，任务首先是探索真相，分析其所以然；目的是普及知识，加深对外部世界的认识。

尤其是学术界，就应超脱于狭隘的"敌我"观。何况所谓"对我有利（或不利）"，"我"是谁？"利"何在？

无论什么学科或话题，不能脱离良知。

结语及感想

Z先生的原文，概述了属于学界的、比较严肃的论述中的一些问题。至于坊间各种一知半解自命"专家"、或根据某种需要不顾事实的宣传，甚至谎言，不值得一评。

《国际问题研究的反思》虽然是针对学术界而写，但其文字晓白通畅，我等普通人阅读起来毫不吃力，我的感受如下：

一、Z先生的文字，真的做到了她说的：经过仔细推敲、力求分寸准确。在“洗稿”（这篇文章就相当于洗稿）的过程中，我感到十分吃力——易一字都很难，以至于到后来只好大段原文照抄。

二、耄耋之年，思维如此清晰，见识如此深刻，不愧为生于1930那一代学人的代表人物。

三、Z先生深知囿于国情，研究要独立、超越功利，大概是奢求。但虽不能至，亦当望之。我辈虽不及Z先生之万一，亦当心向往之。

四、原文的结语颇有意趣：“（独立研究超越功利）首先努力与政客拉开距离应该可以做到。”——与前文“肉食者鄙”、“以野心家的是非为是非”遥相呼应，让我想起了我经常在微信里说的一句话：

“我们可是堂堂正正的老百姓，不要搞当官的那一套！”

备注

修昔底德陷阱：指一个新崛起的大国必然要挑战现存大国，而现存大国也必然会回应这种威胁，这样战争变得不可避免。此说法源自古希腊著名历史学家修昔底德，他认为，当一个崛起的大国与既有的统治霸主竞争时，双方面临的危险多数以战争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