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花(莫言小说连载:白棉花第二章)

中秋节后第一天,第一车新棉出现在加工厂门口。是一辆马车,拉着十包棉花。棉花包有两米长,两搂粗,赶车的是个老头,跟车的是几个中年妇女。门口的警卫冯结巴在保卫组长孙禾斗的指挥下,收了车把式的火柴、烟袋,交他一个牌,出厂时换回吸烟家什。洁白的花包在阳光下耀眼,检验组的扦样员赵一萍提着袋上去开包扦样。门卫冯结巴家庭贫寒,贫寒到家无过夜粮的程度。他舅是公社党委组织委员,所以他干了轻松差事。赵一萍很清秀,嘴角有一粒痣,痣上有三根毛,外号“一撮毛”。业务组有个男的也叫“一撮毛”,是“铁锤子”的亲信。女“一撮毛”她爹是县水利局的头头,所以她也受优待。

新棉入厂时,我很激动,因为我们很快要各就各位,不用跟着“铁锤子”干杂活了。方碧玉跟我说她很讨厌“铁锤子”,说他两只眼贼突突的,明显是个色鬼。

一群人拥到大门口看新棉。送棉的人竟然是我们村的。赶车的老头是我们队的王九,跟车女人里有国忠良的叔伯嫂子崔月桂。

“是我们村的!”我兴奋地对大家说。

王九阴沉沉地说:

“马成功,当了工人啦,抖起来了!挣了多少钱?请你九爷去喝盅烧酒?”

“还没开工资呢。”我说。

“瞧瞧,也开工资吃工资了!”王九邪恶地笑着说。

我知道村里人对我来棉花加工厂干活眼红,嫉妒,也就不说什么。王九是老贫农,惹不起。

方碧玉跟车上的女人打了个招呼,国忠良的叔伯嫂子笑着说:

“碧玉,吃了两天工人饭,脸白了不少哩!”

方碧玉说:“白个屁!剥我一层皮也是黑的。”

那嫂子从屁股下揪出一个满嘟嘟的花布书包,说:

“碧玉,给,这是你婆婆托我带给你的。”

方碧玉一愣,脸发了红,上前接了包,很窘的样子。

我看了一下周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方碧玉身上。有门口保卫组长孙禾斗的目光,有业务组长“铁锤子”的目光,有杰出青年李志高的目光——经过一段接触,我开始和他熟起来。他能吹能拉,我挺服他。

办公室有人出来干涉:

“都围在门口干什么?没见过棉花是不是?有你们看够了的时候!”

业务组长“铁锤子”扯着公鸭嗓吼起来:

“走走走,快去干活!想吃鸡蛋就去找个男人!”

众人散开。方碧玉拎着那只花书包,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铁锤子”涎着脸凑上去说:

“小方,给我个鸡蛋吃?”

方碧玉想都没想,把书包递到他面前,冷冷地说:

“给,全拿去!”

“铁锤子”愣着,方碧玉已经把那一包鸡蛋投到他的怀里。他狼狈地说:

“这,这不好意思……”

旁观者哈哈大笑,冷言相加:

“铁锤子”真有造化。艳福不浅,白捡个大便宜,吃吧,好吃难消化。当心噎死。”

“小方,我不要,我随便说说……”“铁锤子”说。

方碧玉已经走到垛底那儿,抄起扫帚,清扫垛沟里的浮土和杂草。

孙禾斗凑上来,悄悄地说:

“‘铁锤子’你小心点,人家可是有婆家的人。”

“铁锤子”反唇相讥:

“看门狗,眼红了吧?”

“铁锤子”突然问我:

“马成功,方碧玉她男人是干什么的?”

“解放军团参谋长!”我恶狠狠地说。

“哎哟我的亲娘!”“铁锤子”叫一声苦,说,“军用品,一类物资,动不得。”

他把那一书包鸡蛋递给我,说:

“马成功,你和她是一个村的,求你把这包还给她吧。”

“我不管。”

“求你啦,小兄弟。”

“给你吃你就吃吧!”

“我不是不想吃,我是领导,又是正式工人,领导阶级,那能随随便便吃你们临时工的东西?吃了影响不好。求你啦。”

考虑到司磅员归他这个业务组长管,我不敢得罪他,便接过书包。

孙禾斗在大门口乐得哼小曲儿。

吃过晚饭后,红日西沉,气温宜人。男工女工们都结伴出去,号称“散步”。第一次跟着人们去“散步”时,看到道路两侧田地里的农民在埋头劳动,我心中忐忑不安,感觉到自己是在犯罪。散步散到中秋节后,已经心安理得,并且产生了一丝丝优越感。终于我也高人一等了,哪怕是临时的。

李志高邀我去散步,使我受宠若惊。我们爬上河堤,看到洁白的棉田和正在弯腰摘花的妇女儿童,笼罩在火红晚霞下的棉花加工厂和烟雾腾腾的村庄。

走了一会儿,李志高掏出一包香烟,撕开口,弹出一支,请我抽。他的礼遇让我加倍地受宠若惊。

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熟练地喷了几个烟圈。他这些小动作令我佩服,想摹仿又有点不好意思。他背靠在一株柳树上,深沉地注视着河道中清澈的流水,说:

“小马,你想知道我的经历和我胸中的抱负吗?”

“想,您说吧。”

他晃了一下脑袋,用十分流行的潇洒动作把滑到额头上那绺黑发甩到头顶上,说:

“我自幼聪明,五岁即能背诵唐诗三百首。上小学时,我的作文曾荣获过全县小学生作文竞赛第一名。我会拉京胡、板胡、二胡,会吹笛子,弹风琴。我识简谱,会唱歌。我曾在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工作过。啊!那是多么浪漫的岁月啊!充满激情和幻想……”

晚霞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双眼像两粒火星,闪烁着熠熠神采。我感觉到我深深地被他煽动了,激情似火,想展翅飞向天空。

他的语调一转,表情也变得深沉而严肃:

“可是,我空有满腹才华,却没有地方可以施展!我是怀才不遇。‘自古英雄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等开了工资,你我兄弟一定要去饭店开怀畅饮一次,借杯中之物,浇胸中块垒。这真叫‘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停顿了一下,又一次点火抽烟。月光已经上来,照耀得满河流金泻玉,看着被火光映红的那张脸瞬息又淹没在朦胧中,我感觉到周身寒冷,牙齿打战,我知道这不是气候的缘故。说实话,他这番话我不能很好地明白,但却让我心跳失常,这就足够了。他突然高声说: “老弟,等着瞧吧,我李志高是人中龙凤不是凡夫俗子,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小小的棉花加工厂,如何容得下我?我是‘勉从虎穴暂栖身’,总有一天会‘说破英雄惊煞人’!什么‘铁锤子’、孙禾斗,一伙社会渣滓,不过凭着运气好,或者是有后门,转了个正式工,就神气得了不得,颐指气使,俨然人上之人,狗屁!老子压根儿就瞧不起他们。还有那什么‘电流’、孙红花、赵一萍之类,凭着父兄的官职也来狐假虎威。老子不理睬她们。这样的女人。白送给我都不要!”

“李大哥,你真伟大!”我由衷地说。

“伟大谈不上,但决不渺小。”他自信地说。

“你是非常伟大,李大哥。你要是有朝一日混出了头,别忘了我。”

“‘苟富贵,勿相忘’!”他坚定地说。“但有一条,从今之后,你要听大哥我的调遣。”

“放心吧大哥。从今之后,你要我向东我不向西,你要我打狗我决不去吓鸡!”

“好,老弟!”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驷马难追’!”我说。

“我问你,”他压低了嗓门说,“方碧玉真的有了婆家?”

“李大哥,你问她干什么?”我有些惊恐地问。

“随便问问。”

“真的有了。来棉花加工厂之前订的婚。”

“刚订婚?”

“是。”

“男方真的是解放军团参谋长?”

“狗屁!那是我瞎编了吓唬‘铁锤子’的,”我很难受地说,“她男人是我们村支部书记的儿子,疤瘌眼子。”

“好!”

“好什么呀,李大哥,”我说,“方碧玉嫁给他可真叫‘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喽。”

“你把方碧玉的一切都告诉我。”

“你要听这些干什么?”

“你甭管,快告诉我。”

我开始为他讲述方碧玉的故事,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讲述过程中,我把方碧玉会武术这一点做了大大的夸张。难道我希望方碧玉打谁一顿吗?

我们边说边往回去,晚风清凉,月光如水,河里水声潺潺,河边秋虫唧唧,真如同走在诗里走在画里走在梦里。被繁重的劳动和艰难的生活消磨干净了的种种幻想,在这个月光之夜复苏了。我感到自己与李志高一样,也是个怀才不遇的天才,总有一天,我也要像李志高一样,乘长风破万里浪,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

但“电流”、赵一萍、孙红花这几位结伙散步的官宦人家的富贵小姐粉碎了我甜蜜的梦幻,她们在河堤上排成横队,像一伙拦路抢劫的女强盗。

“李志高,你跟谁一块散步了?”

“吃过晚饭我们就去找你!”

“你为什么不陪我们散步?”

“这个小鼻涕孩是谁?”

“马成功,跟方碧玉一块来的。”

“方碧玉,哈哈,送给‘铁锤子’一书包煮鸡蛋!”

“要是让她男人知道了……哈哈哈。”

“李志高,你不能回去,你陪我们散步去。”

“好好好,诸位俏妹妹,”他媚声媚气地说,“我陪你们。马成功,你自己回去吧。”

他在她们的簇拥下回去了,我独自一人往前走,走了两步,回头站定,看着他与她们逐渐模糊的身影,听着他与她们的说笑声,我突然感觉到受了很大的侮辱。

“臭娘们,等着瞧吧!”我对准柳树踢了一脚,塑料凉鞋的襻儿断了。“哎哟我割了一个月野薄荷才换来的凉鞋呀!”我提着破鞋,似乎感觉到了,浪漫是既费钱又费力气的活儿。

回到棉花加工厂,我爬上空中楼阁,听到隔壁那边有响声。我用巴掌拍了拍墙,轻声说:

“碧玉姐,你的书包和鸡蛋还在我这儿呢。”

我听到方碧玉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你吃了吧。”

中秋节后,连刮了几天金风,天高气爽,大批的棉花如潮水般涌进加工厂,收购旺季终于到来。与此同时,皮辊车间六十台皮辊轧花机一齐开动,棉花加工厂在135马力柴油机的巨大轰鸣中颤抖起来。女工们两班倒换,每班十小时,不大容易看到方碧玉了。业务组长“铁锤子”手下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且多是被车间里挑剩下来的“人渣”。

我整天坐在那只磅秤前,拿着一支圆珠笔,一把算盘。过磅,填斤数,退包皮,算出皮棉数字。经常想入非非,经常出错,经常挨结算组长和过磅组长的训斥。我知道,如果不是看在我叔叔的面子上,早就把我撵去抬大篓子了。

一个个高达数十米的棉花大垛拔地而起,满眼的洁白,满世界的洁白。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人竟能把如此多的棉花堆积到一起,高密一个县的棉花就能满足朝鲜一国的棉花需求,看来绝非妄语。李大哥的话句句都是真呀。

那些天通往棉花加工厂的道路上挤满了除机动车外的各种车辆,交通堵塞。从凌晨到黄昏,车声、牲畜鸣叫声、人的呼叫声,此起彼伏。道路上布满被践踏得没了模样的马粪驴粪骡子粪。我一坐一整天,全身发硬,脑袋发昏。有一天因为压住了一个农民的单据挨了一耳光,其实那单据是传单员压住的,责任并不在我。“铁锤子”不为我撑腰却站在那人的立场上,原来那人是他的堂叔。他的堂叔人高马大,胳膊比我的腿还粗,我不敢还手。我跑回宿舍爬到我的三层铺上哭泣,惊动了上夜班正睡觉的方碧玉,隔着墙壁她问我:

“哭什么?”

“‘铁锤子’……他堂叔打我……”

“为什么打你?”

“说……我压住了他的单子……”

“是你压住了?”

“不是我……”

“那他就打你?”

“嗯……”

“你没还手?”

“我打不过……他有两米高……”

“‘铁锤子’没护你?”

“他向着他叔,说我该打……”

我听到她坐了起来,说:

“走,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碧玉姐,别去了,他太壮了。”

“少嗦,下去,在门口等我!”

那场精彩的打斗相信所有的目击者都不会忘记,这是继老蔡夫妇跳井之后的第二件热闹事。

我听到方碧玉从三层铺上一跃而下,一定是漂亮加潇洒,宛若一只飞鸟。我战战兢兢地从三层铺上爬下来,急急忙忙跑出去,方碧玉已在男宿舍门口等我。

“走!”她扯了我一把。

“碧玉姐……算了吧……反正已经挨打了,剥不下来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窝囊!”她说,“咱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受欺负的!”

我带她走到我的磅位旁。

“铁锤子”眨着眼睛训我:

“你他妈的干什么吃的?!扔下工作不管了?这么多棉农在等着你!你是不是干够了?”

“我挨了打……”我委屈地哭起来。

“活该!挨打是你找的!打得轻了!”

方碧玉冷冷地盯着“铁锤子”看。

“是哪一个打了你?”她问我。

那个熊一样的壮汉扛着一包二百斤重的棉花踩着颤悠悠的木板往棉花垛上走。他腿不软,腰板直。他虎背熊腰。

“就是他。”我指指那汉子。

方碧玉一声不吭,抄着手站着。

那男人踩着陷没膝盖的棉花,一直爬到垛的顶尖。扔下花包,扯着包角,把棉花抖搂出来。他把花包搭在胳膊弯上,仰着脸,一步步走下棉花垛。他的四方脸有棱有角,像一块铁坯子。

方碧玉一声不吭,抄着手站着。

她用闪电般的速度,了那汉子两记耳光。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响声清脆,传得很远。在场的人都呆了。

那男人怪叫一声,扔下花包,抬手捂住了脸。这就是方碧玉家祖传的绝技:反正锅贴。

一般的人经不起这两下子。

这两个“锅贴子”贴得像刀刃一样快。

那汉子两腮立即胖了。

“走!”方碧玉命令我。

汉子吼叫一声,骂道:

“臭娘们!哪里走!俺活了大半辈子,都是俺打人,从没挨过打,今日是头一遭。”

他攥着拳头,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方碧玉只一跳,就闪到一边,让他的凶猛拳头捅到虚空里去。

没等到他转回身来,方碧玉已凌空跳起,在空中踢出两脚,一脚踹在那男子下巴上,一脚踹在那汉子小腹上。

他嚎叫着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腹,垂着头,呜呜有声,好像是在哭。

棉花垛上的临时工齐声喝起彩来。

孙禾斗手提着那杆破大枪跑来。一边把大栓推得哗啦啦响一边喊叫:

“不许武斗要文斗。”

“铁锤子”喝斥他手下的临时工:

“喊什么?看他娘的什么热闹?快给我干活!”

孙禾斗傻乎乎地问:

“谁跟谁打?怎么不打了?‘铁锤子’,怎么回事?”

“铁锤子”骂道:

“操你妈!”

“你怎么骂人?”孙禾斗问,“你骂谁?”

“骂你!”“铁锤子”凶凶地说。

“你敢骂我?”孙禾斗一拉枪栓,“我毙了你这个小舅子!”

“你毙吧,”“铁锤子”拍着胸脯说,“有种你往这里打!”

孙禾斗端起枪来,说:

“你以为我不敢打是怎么着?老子在珍宝岛打死过一个班老毛子,还不敢毙了你这个驴日的?”

“孙禾斗,你要干什么?!”厂长像只坛子一样风急火燎地滚过来,喘息不迭地说:“你要行凶杀人?”

“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孙禾斗拉开枪栓说,“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

厂长说:“没有子弹也不许这样,万一把撞针弹出来也能伤人,再说枪口哪能对准革命同志?”

孙禾斗讪着脸,把大枪抡到肩上,说:

“这小子整个一个反革命‘五一六’分子!”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厂长问。

“铁锤子”指指我和方碧玉,说:

“问他们俩吧!玩忽职守,殴打棉农!”

厂长说:“你们是不是干够了?干够了立刻给我回去,我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方碧玉说:“回去就回去,离了你这门口俺就活不了怎么的!”

我却说:“都怨我不好。”

打架事件后,方碧玉成了公众人物。亲眼目睹了打架过程的人,在向别人转述时,都毫不吝啬地添油加醋,把方碧玉几乎描绘成了侠女十三妹。

那两巴掌两脚实在是太漂亮太过瘾了。两巴掌名曰“反正锅贴”,两脚名叫“鸳鸯脚”又叫“二踢脚”。方碧玉的爹曾用“鸳鸯脚’踢翻一条恶狗,她却踢翻一个高大凶猛的男人。

方碧玉被全厂注目,无论在饭堂里排队打饭还是在井台上洗脸刷牙,大家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她。她的英雄本色再也掩饰不住,她也不再掩饰。她恢复了与我一起打药时的风采。她昂首挺胸。她扬眉吐气。她全身上下好像重新装满了弹簧。

几天后,厂里召开全厂工人大会,正式工、临时工统统参加。露天会场,在打包车间的水银灯下。打包车间是个二层楼,水银灯安装在楼顶上。那是我看到的最亮最高的一盏灯。光亮普照全厂,波及到农民的庄稼地。光是浅蓝色的,照得人脸靛青。几百人聚在灯下,如同一群活鬼。

支部书记先念了一篇《人民日报》社论,内容是关于批《水浒》反对投降派的。接下来厂长训话,他首先批评有人在棉花垛旁大小便,又批评有人用皮棉擦血。厂长说这事与男工没关系是女工干的。女工都垂着头不说话。公社党委书记的女儿“电流”大声说:

“与我们干部女儿没关系,我们有专用器材抢险救灾。”

众人龇牙咧嘴怪笑。

“防洪排涝!”一个男工说。

“电流”说:“是农村来的女工干的,让我们跟着受牵连。”

方碧玉站起来,冷冷地说:

“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是哪个农村来的女工干的?休要一网打尽满河鱼。另外厂长说的也不对,男工碰破皮肉、走火流鼻血不也能用皮棉擦吗?”

厂长怒冲冲地说:“方碧玉,我正要说你,你自己先跳出来了!你殴打棉农,破坏工农联盟,破坏治安,目无领导,厂里决定开除你!你明日找会计算算帐,卷铺盖回家吃你娘做的吧。你武功很好,但我这里不是瓦岗寨!”

临时工们吓坏了,不敢吭气。正式工也他妈的不放一个屁。几个大蛾子死劲碰水银灯的罩子。这时更像一群鬼,我们,在一座庙里。

几十年后我想我当时应该跳起来,像个男子汉一样拍着胸膛说:

“这事不怨方碧玉,怨我,要开除就开除我吧。”

但我没有这样做。实际上我永远是个懦夫,永远是个患得患失的小人。

方碧玉站起来,平静地说:

“我可以卷铺盖回家,但要把事情说清楚。厂长你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轻信一面之辞。说到底俺是个农民,死乞白赖来干这份临时工,无非是想来挣几个钱,扯几尺布做几件新衣裳。俺没那么高的觉悟,照顾什么“工农联盟”。我打了那黑熊,不过是女农民打了个男农民,这事公安局都懒得管。路不平大家踩,马成功跟俺一块来的,他受欺负,别人看热闹俺不能看热闹。还有,厂长,正式工也不是祖宗给挣下来的皇粮,干部女儿也没长四个鼻孔眼!棉花加工厂是共产党的,也不是你们家的祖业。我拿着介绍信入的厂,你一句话打发不了我,你让我走我偏不走,你不让我走没准我自己走了。”

李志高青白着脸站起来,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恐惧使他声音又尖又细:

“方碧玉不能走……她打得好!打得妙!打出了临时工的威风。临时工也不是你们锅里煮的地瓜,愿意怎么捏就怎么捏。我的话讲完了。”

有人怪声怪气地嚷了一句样板戏台词:

“老九不能走!”

好多人都嚷:

“老九不能走!”

我也跟着嚷了一句。

厂长气得浑身肥肉哆嗦,巴掌拍着屁股说:

“反了你们!反了你们!”

“我们不干了,受这个窝囊气,不拿我们临时工当人!”有人大声煽动。

支部书记一看事不好,连忙安抚打圆场说:

“方碧玉坚持正义,不畏黑大汉,敢于斗争敢于胜利,教训了刁民,打出了棉花加工厂的威风,基本上是件好事。厂长说开除你不过是开个玩笑吓唬你,要你不要再跟男人打架,怕你吃了亏。临时工正式工包括干部子女大家都是阶级兄弟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方碧玉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干活厂里不会亏待你。散会吧散会吧散会。”

方碧玉冲着支部书记鞠了一躬,说:

“天大地大不如您的恩情大,谢谢您。”

我叔叔说支部书记回到办公室把厂长训了一顿,说他差点惹出大乱子,这年头闹出个罢工事件咱都得倒血霉。厂长说这个方碧玉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我叔叔骂我不成器,狗屎抹不上墙,死猫扶不上树,天生是个出大力的材料。

两天之后,“铁锤子”对我说:

“马成功,不用你司磅了,到皮辊车间找郭主任吧,以后你归他管。”

郭主任是个满脸麻子的半老头,正式工人。他会唱京剧《苏三起解》,咣采咣采咣咣采!还带锣鼓家什呢。麻主任说:

“小兄弟,抬大篓子去吧。”

据说现在的棉花加工厂都安装了吸风设备,只要把粗大的铁筒子插到棉花垛上,棉花便会源源不断地进入车间,再也不用抬大篓子了。

那种大篓子用竹片编成,长方形,宽约一米半,长约三米,高约一百二十厘米,两头缀着铁鼻子,中间横穿一根大杠子。单看看这套家什就吓你一跳。抬一天大篓子可挣一元三角五分钱。

都怨我自己不争气,得罪了“铁锤子”,也可能连带着得罪了厂长,丢了好差事,由脑力劳动者变成了体力劳动者。幸好我是苦出身,干活干惯了。同时被贬到车间抬大篓子的还有李志高,毫无疑问他是因为在大会上为方碧玉辩护才丢了在维修车间磨皮辊的好差事的。

他深刻地对我说:

“小马,你感觉到了没有?这是一场尖锐复杂的斗争,是正义与邪恶的斗争,是真理与谬误的斗争。”

我激动万分地说:

“李大哥,我感觉到了。”

“你真的感觉到了?”他怀疑地问道。

“真的感觉到了,”我急忙说,“跟着你,我可是天天都在进步。”

“好,好。”他说,“斗争刚刚开始,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你怕不怕?”

“不怕。”我说。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

“好样的!”

“李大哥才是好样的呢!”我说。

老天开眼——也许是郭麻子的有意安排,我们和方碧玉一个班。这个班的时间是晚九点到凌晨六点,零点时休息半小时,食堂有热玉米面粥卖。

我不知道李志高心里怎么想的,反正我心里挺高兴。

夜里就要上班抬大篓子啦,尽管我在当司磅员时多次看到那装满棉花的大篓子像山一样压在两个健壮男子的肩上,压得他们趔趔趄趄,像两只醉酒的小狗,知道这碗饭不好吃,是绝对苦力的干活,但一想到能够时时见到方碧玉,便生出无数的渴望来。

我睡不着。我知道方碧玉与我只隔着十厘米,从看不见的缝隙和能看见的缝隙里,我听到方碧玉均匀的呼吸声。她在睡觉,为上夜班做准备。

李志高也没睡着,就着高吊在梁上那盏昼夜不熄的电灯泡的昏黄灯光,他趴在被窝里,只露着脑袋和一只手,一个小本子摆在枕头上,他在写什么东西呢?李大哥绝非久屈人下之人,他那么深刻,那么有思想,脑袋瓜子生得那么圆……跟他拜了兄弟,肯定要沾光……

我还是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警卫班冯结巴披着黑大衣抱着破步枪踢开门,大声叫:

“起……起床……该……该换班了……”

警卫班负责提前半小时把上夜班的人叫醒。

用枪托子捣着女宿舍的门板,冯结巴继续叫:

“起……起床……该……换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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